他把自己变成了三个。三个他都在写诗,写独具特色的诗,写别具一格的诗,写个人的心灵史、精神史、灵魂史。
他把自己分成三个不同的人。三个虚构的自己,三个身份迥异的人,都在写诗。诗风当然也是迥异的,各有各的风格,各有各的精彩,各有各的生命胎记。
呵,费尔南多·佩索阿,这位1888年生于葡萄牙里斯本的用英文写作的人,被誉为天才诗人的费尔南多·佩索阿,该是一个多么有意思的人,一个多么奇特的诗人,他在做着一个多么好玩的游戏。
费尔南多•佩索阿说:“你不喜欢的每一天不是你的。你仅仅只是度过了它。”
这话说得多好,就因为这句话,我也真真是喜欢他。费尔南多•佩索阿还说:“我的灵魂像一个牧羊人。它了解风向和太阳,与季节携手而行,观望经过的万物。”我也希望我的灵魂像一个牧羊人,与季节携手而行,做大自然的赤子。他说:“生命是一次伟大的失眠,我们做过的想过的一切,都处在半梦半醒的状态。”
我喜欢听他说。我享受听他说。我迷恋于听他说。
我感觉他的每一句话都说到我的心坎上。他的每一句话都震撼着我。
我喜欢他的诗。那是钻石一样的诗句,闪耀着灿烂耀眼的光芒;那是泥土一样的诗句,隐忍而沉静,温厚而大气;那是花朵一样的诗句,新鲜而丰美,芬芳而可爱;那是钉子一样的诗句,坚硬、执著、锐利,深深地锲入我的肉体、我的心灵、我的灵魂。
唉,我可真是喜欢他。费尔南多·佩索阿,诗人中的灵异者。
袁枚《随园诗话》卷一里写道:“杨诚斋曰:‘从来天分低拙之人,好谈格调,而不解风趣,何也?格调是空架子,有腔口易描;风趣专写性灵,非天才不办。’”
读着佩索阿的诗句,感受着他天才的魅力。
佩索阿痴迷于写作,关于写作,他有这样精彩的说道和譬喻:“我乐于运用词语。或者说,我乐于制造词语的工作。对于我来说,词语是可以触抚的身体,是可以看见的美女,是肉体的色·情。”(《不安之书•语言政治》)
佩索阿创造了哪几个“异名者”?且让我们挨个来看看、读读。最起码要认识认识最主要的那几个。嗯,那是田园派诗人阿尔贝托·卡埃罗,那是未来派诗人阿尔瓦罗·德·坎波斯,还有新古典主义者里卡尔多·雷伊斯。
他创造的那些“自己”,是他亲切的兄弟?是他可爱的玩伴?还是他熟悉的陌生人?
“属于我的正在消失”,“我自己待在屋里,他们带上灯,向我道过晚安”,“凌晨三点/空旷无人的道拉多雷斯大街/天天都有人行走的道拉多雷斯大街/时间稀释掉人们行走的痕迹/至今/我始终相信/你也曾经存在”,“这一刻,我无法安静,像一种无法分享的真理。”我读他,费尔南多·佩索阿,我的灵魂被击中,我的心被敲打,被刺痛,被醍醐灌顶,我读得恍惚迷离,读得胸口里涌动着狂喜,也读得内心一片寂静。
风很静
轻轻越过荒废的田野。
它好像
是那种……青草由于自身的惊恐
而战栗,而不是由于风。
尽管这温和的,高处的云
在动,但仿佛
是大地在飞快地旋转而云朵只是经过
由于了不起的高度,走得那么慢。
在这宽广的寂静中
我可以忘记一切——
甚至我难以取消的生命
在我承认的事物里也无处容身。
我的光阴,它虚幻的旅程将用这种方式
品尝真理和现实
这是他的《风很静》。这首短诗写得多么富有深意,他缓缓地叙述,不激不厉,读来仿佛有种禅悟的味道,让我想到佛家的明心见性,物我相融,心物一如,想到道家的天人合一,想到儒家的那种直面人生的勇敢与执着的精神、气度。
佩索阿曾经在一封信里这样写道:“我没有个性:我已经将我所有的人格分配给那些异名者,我只是他们的文学执行人。现在我是他们这个小团体的聚集地,他们归属于我。”读着一首首的精彩诗歌,你会感觉,每一个异名者都是佩索阿,每一个异名者又都不是佩索阿。那个真实的佩索阿藏到哪儿去了呢?
据说,佩索阿的死是平静的,也是颇富有神秘性的。那天是1935年11月29日,佩索阿因肝病严重恶化被送进了医院,当天,他在一张小纸片上写下了这样一句话:“我不知道明天将会带来什么。”第二天,他逝世了,那句话成为他的最后一句话。佩索阿寿命不算长,年仅47岁。写在小纸片上的那句话像是他的谶言,也仿佛是他的寓言,还算是他的预言。他应该是明白的,对于自己的告别。虽然在世上不过活了47年,佩索阿的创作量却是丰富的,截止到1986年,已经出版的佩索阿全集包括11卷诗集、9卷散文、3卷书简。此外还有一些作品尚在进一步的发掘和整理中。
费尔南多·佩索阿为什么要给自己创造这些“异名者”?把自己裂变为多个?
佩索阿本人曾谈及他的这些笔名的由来。他在写给阿道夫·卡斯伊斯·蒙特罗的信中,他这样解释道:“从幼儿时代起,我就总喜欢幻想在我的周围有一个虚拟的世界。幻想出一些从来不曾有过的朋友、人物。自从我意识到我之为我的时候起,我就从精神上需要一些非现实的,有形象,有个性,有行为,有身世的人物。对我来说他们是那样的真实,就如在面前。”“我为他们编造出姓名、身世,想像出他们的样子——脸孔、身材、衣着、风度——我会立即看到他们就站在我的面前。就这样,我结识了几位从来没有存在过的朋友。”读着佩索阿的这些文字,我忽然有些心痛,又有些兴奋。
“所有这些,在我心里,都是死亡和世界的悲伤,/所有这些,因为会死,才活在我的心里。/而我的心略大于整个宇宙。”这是佩索阿《我下了火车》一诗的最后几句,读到这里,滚烫的泪水已浸满了我的双眼。这是一种怎样的情怀?这是一种怎样的胸怀?
“我无欲无念/做个诗人在我便是毫无野心/它是一种让我独自呆着的方式。”费尔南多·佩索阿这样说,想想,问问自己的心,我也是不是这样?至少,我是不是想要这样:我无欲无念,做个诗人在我便是毫无野心,它是一种让我独自呆着的方式。
必须是。